春风座冷──哭鲁老师

  十二月二十日,星期二,一个撼人的消息传遍了全校:
  “鲁先生昨晚去世了!”
  鲁先生真的去世了,但总令人不相信,那大踏着步伐而走,轩昂洒落的神情;那讲课时洪亮的声音,以及爽朗的大笑,都还历历在目,萦萦于耳。鲁先生从来就没老,谁相信鲁先生会死了呢?或者是他一生从未休息过,需要休息几天而已,他还会回来的,大家都这么想。星期五的史记课,我还是抱着书到“通一一九”教室去等着上课,陆续来了好几位同学,没有互相打招呼,默默地找到平常坐的位置坐着。打过上课钟,怯怯地不时把眼光投向门口,等待着,等待着,一分一秒的等待着,等待那大踏步而进的熟悉跫音,和登上讲台时那几步“憉!憉!”的有力响声,等待再一次看到那接受敬礼后,左顾右盼,频频点头的微笑,然后听他大声讲课,像讲给一千人听的一样大声,而无穷的智慧、学识、笑谈,也就滔滔而出……。然而,教室依旧静悄悄的,讲台上的椅子空在那里,一杯热茶孤零零的在大讲桌中间冉冉冒着惨白的水气;一切静悄悄的,只听到教室后传来低低的饮泣声,我不忍转身回看……,万头万绪,忽然簇涌上心头……。
  “有人说我鲁先生上课,三分之一讲课,三分之一骂人,三分之一吹牛皮。讲得很对,讲得很对,哈哈哈哈……”那豪迈不拘的笑声,震动屋瓦,凡是听过他讲课的人,是一辈子也忘不了的。上鲁先生的课,大家就这样常被他的笑声所淹没。他的教学就像太史公的文章一样,奇正相生,无法可循。但也正如他所说的:“无法中有大法存焉。”他的课总令我兴致盎然,获益良多,因为鲁先生有一个要诀,他说:“方法自学问中来,有了学问自然有了方法。要知道:我讲课固然靠学问,即使吹牛也是学问,骂人还是学问。”看来,大笑也无非是学问了。
  先生学问的淹博,古今罕有其匹,这已是众所周知的事了,有人说是天才,鲁先生也不否认,但他常强调要用功。他自己每夜看书至少要到两点才睡,一年三百六十五天,读书的时间有三百六十四天半,只有春节那天下午必须停下来拜访亲友,与人同兴。杜甫的“读书破万卷”,董生的“三年不窥园”,在他看来,都是小焉者尔了。所以有九经四史读了数百遍,说文翻了千余遍,其他百家众技,无不旁搜涉猎。上起课来,上则杂引经史,下则参以小说掌故,信口开河,莫不左右逢源,妙趣横生,而精义迭出引人入胜,真使“听者不知有天地,只觉珠玉随春风”。
  “读书是增进智慧见识最简捷的方法,读了书才知道自己人格多么渺小,知识多么短浅,度量多么卑狭,见解多么浮薄,读书会令你惭愧,令你谦卑,令你长进,令你超群;用几年功夫,而得到几千年的智慧,何乐而不为?”鲁先生常用这话来鼓励同学们用功。眼神里充满了期待与希望,他一直盼着芸芸众生中有一个能挺身而出,像他一样立志读书,肩起文化承传的重任,但我们却一次又一次地让他失望。当他说到较深奥的道理,眼看学生们个个傻傻的听不懂,或者学生们不能回答他的问题时,就大骂:“一群猪!连这个也不知道!头脑死板板,又不知道用功!这样的大学生,如何得了呀!”骂得个个低垂了头,接着他便笑着说:“告诉你们!我从十五岁就说过了:天下没有不好的士兵,只有坏的将领;没有不好的学生,只有糟的老师:你们才可怜!从小就没碰到好老师,一群猪教一群猪,怎么得好呢?告诉你听!我鲁先生就是第一流超超等的老师,好好学喔!好好学喔!哈哈哈……”大家于是转忧为乐,也跟着哄堂大笑,但究竟有谁了解鲁先生的真意呢?
  他对国文系同学的盼望尤其殷切:“国文系是培养领导人才的地方!”在这个视国文为低等学科,以国文系为养老所的社会风气下,谁能有此见地?谁敢这么说?而鲁先生一直强调着:“如果国文系只为了造就一批教师匠,那简直是侮蔑了中国学术,告诉你听,立志要往高处立,要有作之君、作之师的抱负,你志不高,识不远,教出来的学生还不是一群猪!试问你,这样子文化如何不江河日下?何况舍之则藏,用之则行,得志利泽施于人,你若居了高位,依旧草包一个,天下百姓如何得了呀!”鲁先生讲到激动时,就挥着手拍着大腿,讲一句打一下,那“啪!啪!”的节奏,好像恨不得把每个字打入学生的心坎里。
  中国学术,鲁先生绝不容他人稍加侮蔑,一提起近世的学风,鲁先生就咬牙切齿:“我读过数万本书,精思六十余年,就只得到一个结论,孔子不可毁也,若真的要毁孔子,可以,那就只有一条路──”鲁先生用脚狠狠在讲台上一顿说:“亡国!有一批王八蛋,不知天高地厚,乱叫乱骂,才造成今日国破家亡,民不聊生,告诉你听:孔子是太阳,太阳系毁灭了孔子才毁灭,中国要想复国,非尊敬孔子不可,将来世界想继续生存,还是要接受孔子领导。无知识的人,才敢毁他,妄人,一批妄人!”一句比一句大声,吓得大家都要从座位跳起来。许多人说鲁先生好骂人,但我们都知道,他骂人的背后,有一个极严肃的标准──无其德而在其位者骂之,有其名而无其实者骂之,没良心、薄情义者骂之,他骂历史中亡国败家的昏君贼臣,他骂不学无术招摇撞骗的无耻之徒,他以史法断事,据理骂人,骂到极处,正是国家民族的伤心处,社会人心的黑暗处。渐渐的,我们不再以听他骂人为乐,每次听他骂人,都意识到愤疾的深处,有一层凄冷的悲怆!
  鲁先生上课时,活泼天真,唱作俱佳。史记课是最好的发挥机会,从帝王将相演到贩夫走卒,从深思定策演到跃马鏖兵,无一不唯妙唯肖,风神毕现。讲到留侯,俨然一个智慧的化身在桌前审势画筹。讲到李将军,就有一个弯弓射虎的英雄如立目前,装着灌夫酒后骂座,那酣态,那盛怒,令人啼笑皆非。表演蔺相如持璧倚柱,怒发上指冠的慷慨,令满座学生如坐章台之上,随风披靡,不敢仰视。汉高祖是他的前身,韩信是他的知交,魏公子是他的游伴,讲到他们,尤其讲得起劲。文字学算是最枯燥的科目了,但鲁先生讲来依旧九天散彩,四座风生。有一次讲到“弓”字,他举出比拟义中有一种“弓鞋”时,说:“弓鞋弯弯的像弓,所以叫做弓鞋,是古时缠足的女孩穿的鞋,穿着弓鞋,走起路来就这样摇呀摇的……。”说着说着,就起身学着古典美人走路的姿态,这样的摇呀摇着,不过毕竟骨头太硬了些,不免还带着几分“粗线条”,憼得大家笑弯了腰,鲁先生看到学生们笑,他笑得更开心了。
  鲁先生自律很严,他常举“教学良心”来说明他为什么卖力的上课,从不迟到早退,有一次来上课,行礼甫毕,他扑通一声坐下,身子斜靠在椅子上,揉揉眼说:“我疲倦得很,我父亲快九十岁了,卧病在床,我一人侍奉汤药,昨晚他病情变化,我又有一个问题需要研究,一直到四点钟才睡,六点就起床了。”吐了一口大气,接着大声说:“我们讲到哪里啦?”便开始讲起来,好像一切疲倦都飞走了,依旧神采焕发,笑谈自若。第一节下课后,班长和几位同学拥到老师休息室,请他下一节课休息休息,他反而说同学们想偷懒,骂了一顿,第二节还是音调激昂,精神抖擞……。但谁知先生的生命就在这热情奔放中暗暗地透支了呢?上过他最后几堂课的人,应该都可回想起近几个月来,先生渐渐惨白的头发和发青的脸色,但在当时总是被那洪亮的声音和愤发的气势所吸引,而不曾注意到他老人家体力已渐不支,须要有人照顾了。先生自己一生也就是这样不肯认输,不向别人认输,也不向自己认输,随时豪气干云,热情奔放,他常不以近世青年人的奄奄无生气为然。他说:“凡事都须要有热烈的感情为动力,才有是非爱憎,才有恒心毅力,不管要做圣贤英雄,还是艺术家、文学家,都须热情洋溢,活力充沛!”多么可爱的老人!多么可敬的师长!他教给我们的又岂止是文字学、史记,或是其他书本上的东西?他以他的生命在讲学!他以他的痴情在讲学!
  呀!鲁先生!鲁先生!难道您真的离我们远去了,难道您真的不回来了?我们已经知道要用功读书了,我们就要立志向上了,我们不再拘拘颓靡,不再安于鄙陋,您为什么不再回来看我们一次?为什么不再回来骂我们一次?为什么?为什么?

──师大《文风》第32期,1978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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